经国务院审批,1月26日,中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全国委员会秘书处致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推荐“良渚古城遗址”作为2019年世界文化遗产申报项目。
良渚古城遗址是中国5000年文明史的见证。作为5000年前中国长江下游环太湖地区的一个区域性早期国家的权力与信仰中心所在,它以规模宏大的古城、功能复杂的水利系统、分等级墓地(含祭坛)等一系列相关遗址,以及具有信仰与制度象征的玉器,实证了5000年前中国长江流域史前社会稻作农业发展的高度成就。
我常常想5000年会是多远?如果以25岁作为一代生命的接续,从今天回到5000年前,我们前面只排着200个人;如果生命记忆以50年为单位可以对接传承,那么回到5000年前,在我们前面只站着100个人,仿佛一眼就可以望到。但一代一代过去,在我们个人记忆里,我们往往只记得爷爷的样子。再往前通过史书,我们可以知道唐宋,知道孔子,知道大禹治水。关于人类更早的记忆,那便是神话传说。而由于考古学的发展和许多重要发现,逐渐建立起人类的史前史,从而彻底改变了创世纪的宗教史观,使人类重新客观地认识自己和我们所在的星球。今天的我们已经不再是坐井观天般活在想象中,我们越来越明白自己的时空坐标和文化坐标,5000年其实并不遥远。
5000年前的古代王国
考古是一项需要积累的事业,我们沿着前辈们走过的路,不断地探寻和发现,从那些古人留下的遗迹和遗物中触摸凝固的时间,用心感悟祖先的生活,以及他们所处的时空中的一切。
1936年西湖博物馆的施昕更先生对良渚遗址的发掘,正是在近代考古学传入中国后,新石器时代考古在黄河流域所取得成果的影响下进行的,是近代考古学在长江下游地区的一次成功尝试。施昕更先生的发掘以及他撰写出版的《良渚—杭县第二区黑陶文化遗址初步报告》一书,代表着良渚文化研究的开端。直到1959年,良渚文化才被命名。良渚的玉器虽然在春秋战国时代就有发现,但直到1973年江苏吴县草鞋山遗址,玉琮、玉璧和良渚的陶器一起出土,大家才意识到这些玉器可能是4000年前的。
而对良渚文化的认知真正达到新的高度,是从上世纪80年代晚期开始的。
三十几年的考古生涯,使我有幸能不断踏上良渚人的土地,一次次地接近他们的生活,每一次新的考古发现与认识上的突破,都令我激动不已。
1986年我们第一次在反山发掘到良渚的贵族大墓,那些精美的玉器将我们带回到5000年前神王的世界;
1987年瑶山的发掘,我们第一次发现了良渚人的祭坛以及埋在祭坛上的贵族墓地;
1991年我们又在汇观山发掘到与瑶山一样的祭坛与墓葬;
1992年莫角山遗址的发掘,那片夯筑考究的沙土广场的发现,让我们相信这里就是王者们曾经居住过的宫殿;
2006年葡萄畈村庄下的那片石头,开启了我们寻找王城的大门,2007年我们依次发现了西城墙、北城墙、东城墙。当11月我们最终发现南城墙时,这座被历史的泥沙淹没了4000多年的王城,就真的在我们脚下。
从2009年彭公岗公岭水坝发现起,我们的视野被引到距离良渚古城十几公里以外的苕溪上游,开始对古城外围治水工程调查研究。经过5年的调查勘探与发掘,至2015年初步搞清水坝的分布、年代与堆筑情况。发现的11条水坝在古城上游的西北部地区形成一个庞大的水利体系,具有防洪、运输和灌溉等综合功能。这是中国最早的大型水利系统,也是世界最早的拦洪大坝系统,直接保护了当年王城外围100多平方公里的区域。
在2015年老虎岭的发掘现场,我们选其中一条水坝,利用当地百姓取土破坏的剖面进行铲刮,草裹泥堆筑的方式在今天依然可以见到。另外在良渚时期的灰沟里面出土了良渚文化陶片。这样我们就有两重证据,一个是碳14测年,一个是地层叠压的证据。碳14的年代集中在距今4700年到5100年之间。后来我们选择了不同的实验室对7条坝做了碳14测年,获得了6条水坝的数据,都集中在这个年代。
也就是说,经过几代考古人的不懈努力,对于良渚遗址和良渚古城的认知,我们已不再是盲人摸象般的猜测。尽管辉煌的宫殿已经灰飞烟灭,但一个存在于5300年前到4300年前的古代王国的景象仿佛历历在目:以宫殿为主的王城有3平方公里,王城外围核心居住区有5平方公里,水利系统所直接保护的范围有100多平方公里。良渚已不仅仅是一座城,而是一个古代王国。这是一个5000年前何等辉煌的古代王国。中华上下5000年文明,现在我们就有证据了。
追寻远去的文明
5000年前是一个平台,世界各地陆续进入早期国家阶段,古埃及、苏美尔及古印度都是在这个时间形成王国阶段,现在我们中国也找到了与之相对应的国家文化。单从水坝修建的工程量的角度、玉器雕琢的精细程度与墓葬的等级分化,都可以证明中国社会发展的程度是不低于其他文明的。
在卫星图上可以看出,良渚文化主要分布在太湖流域和长江三角洲地区,面积几乎是尼罗河三角洲的两倍。独特的玉器是良渚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双重代表,反映了一个以神权为纽带的文明模式。那个著名的神徽图案在整个太湖流域都非常的一致,有着类似标准化的制作工艺,这说明在距今5000年左右,长江下游的良渚文化有着统一的信仰崇拜,而良渚玉器系统的产生,主要体现了巫师和神权的力量。良渚文化里面有非常重要的权杖设计。林沄老师的《说王》里面专门论述了钺跟王的关系,王是由钺字转化过来的字,也就是说在5000年前设计权杖的时候,除了象征王权之外,还在权杖的上面戴了一个神的帽子,具有君权神授的意思。
还有良渚玉琮。它经历了从圆到方、鼻线加高的演变过程。玉琮后来被用到天圆地方——“苍璧礼天、黄琮礼地”的概念中,实际是用了良渚玉器后期的概念,而良渚早期的圆形玉琮,主要还是一个神像载体的概念。在良渚时代稍晚的龙山时代,陶寺遗址的玉器显然也受到良渚玉琮的影响。延安卢山峁的玉琮从质地和做法都与良渚文化比较像。石峁古城遗址在上世纪70年代出土的玉器里面就有良渚晚期被切成片的玉琮。从殷墟妇好墓到金沙遗址,都有玉琮发现,都与良渚文化的玉琮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都说明良渚文化在晚期已经扩散到一个很大的范围,对诸多区域的文化产生过影响。
中国文化、中华文明是一个连续的过程,是一个不曾断裂的过程,是一个从多元走向一体的过程。良渚多年的考古发现和对玉器的精密充分研究,都证明着这是个一脉相承的文化概念。
良渚的故事一直讲到今天
考古让我们不断地回到从前。作为一个考古者,也许是辛苦的,因为要不断地往返于时间两端,同时活在古代和当代。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也是幸运和幸福的,因为我们的心常常可以在不同时空遨游。当一扇扇门打开,当我们穿越时间隧道,渐渐地熟知一片片远古的天空,我们会越来越感觉到生命的充实与久远,仿佛自己经历了成百上千年甚至几万年。
在大雄山与大遮山两山之间,100多平方公里的山间平原上,沧海桑田,繁华与孤寂,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1万多年前,离我们最近的一次冰期结束了,我们的祖先从旧石器时代的洪荒中走来,开始了农业与定居的生活。
从距今约7000多年到5300年前,这里还只有山边上几个小村落;5000年前某一天,良渚的先王们率众从太湖之滨走来,在这里开始修城筑坝,于是有了良渚1000年的繁华。
4000多年前那场滔天的洪水,淹没了一切,只留下大禹治水的传说。
直到2000年前大汉帝国的子民们再次来到这里,山坡上与良渚古城的宫殿高台上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墓葬;
800年前的宋代,这里是有名的亭市镇,以烧造一种釉陶酒瓶——韩瓶而著名,如今在瓶窑镇中学的后山上还可以看到大量窑址堆积。我们在姜家山墓地边上发现过一座宋代的房屋遗迹,房子周边到处可以看到宋人丢弃的韩瓶,这里也许是当年亭市镇最东边的一座酒肆,那时的他们已经不知道身后这座低矮的荒山,曾经矗立过5000年前的宫殿,他们也不曾想到,自己的房基下埋藏着5000年前贵族的墓葬……“五千年并不遥远,穿过那间宋代酒肆的残垣断壁,从汉代人的墓地经过,我们便可望见五千年前的篝火……”这是我在发现当晚写下的诗句,也是最真实的感情流露……
《 人民日报 》( 2018年02月07日 22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