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9月15日电 题:我为何要致力中西古典戏剧碰出火花?
——专访西班牙汉学家雷林科
中新社记者 孙艳艳
从1976年开始,西班牙知名汉学家、翻译家雷林科女士(Alicia Relinque)的汉学研究生涯至今已47年。她致力于翻译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专著、小说及元明两代戏剧作品,译有《文心雕龙》《金瓶梅》《西厢记》《牡丹亭》《赵氏孤儿》等,还将中国近代翻译家林纾、陈家麟的《堂吉诃德》中译本《魔侠传》回译成西班牙语,开辟“中译再西译”的先河,在西班牙文学翻译界引起很大反响。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2018年在西班牙媒体发表的署名文章提到,“雷林科等当代西班牙汉学家笔耕不辍”,充分肯定她为增进中西文化交流作出的贡献。本月8日,首届兰花奖颁奖典礼在北京举行,她获得“友好使者奖”。
向当代世界读者介绍中国古典文学有何意义?中西戏剧在历史上有哪些碰撞?这对今天的东西方文化交流有何启示?向西班牙语读者回译中译本《堂吉诃德》有何价值?雷林科近日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分享了她的理解和思考。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你从1976年开始学习汉语,当时因何与中国和汉语结缘?
雷林科: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喜欢学习其他语言。高中时,我最喜爱的一位文学老师在20世纪70年代曾造访中国,回来后对中国大加赞赏,花了整整一节课来谈论中国的人和风景。从那时起,我对中国产生兴趣,并决定去了解这个国家。且汉语和西班牙语是如此不同,再加上我当时对华人功夫明星李小龙的热爱,这些决定了我的选择。
中新社记者:你为何将汉学研究的重点放在文言文上,选择翻译中国古典文学理论著作和小说?这些作品对很多当代中国人来说都很难理解。
雷林科:这并不是我从一开始就有意为之。在马德里时,我的中文老师冯竹梅(Feng Zhumei,音译)给我们展示了一首唐诗,虽然我现在已不记得具体是哪首,但我记得它描述了一幅山景,我不像是在“读”诗,而是沉浸在其中,更像在欣赏一幅画。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王维的诗,苏轼评价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让我爱上了唐诗。
但在当时,几乎没有关于中国古代诗歌的译本。既然我周围的人都不知道这么美的诗,我决定研究、翻译、分享。之后我在巴黎学习时,遇到了一些优秀的古典文学老师,让我确认了自己的决定。当我获得北京大学的奖学金,并前往中国留学后,专门研究文言文就再没有疑虑。
据我所知,不仅在中国,在现代几乎所有国家,古典世界都几乎被遗忘了。但我相信,了解过去对人类至关重要。西班牙著名哲学家乔治·桑塔亚纳说过:“进步远非存在于改变之中,而在于记忆的能力……如果像原始人那样记不住自己的经历,就永远无法获得成长。忘记过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辙。”
如果这还无法说服新一代将目光转向过去,我建议人们也读读科幻文学。科幻文学中构建的许多未来故事,很多也是以过去为蓝本,比如神话故事。阅读古典文学作品的体验,就像很多科幻故事一样,给我们带来“时间旅行”般的感觉。
任何了解中文和中国文学的人都知道,中国古典文学提供了他想知道的一切,既有历史、哲学、语言知识,也有爱情故事、神话故事、鬼怪志异、士兵或旅行者的冒险故事等娱乐内容。中国古代文学雅俗共赏,能巧妙地运用智慧、幽默、讽刺等,形成独特的韵味。我每天都能从中国古典文学中发现、学习新事物,且乐在其中。
中新社记者:在“中国古典四大名剧”中,你翻译了其中的《西厢记》和《牡丹亭》,为何选择将它们翻译给西班牙语读者?
雷林科:关于《西厢记》,我当时被邀请翻译一部中国古典小说或者戏剧。长篇小说非常耗时,所以我把注意力放在戏剧上,而《西厢记》是中国戏剧发展早期最有代表性、最完整的作品之一。
《牡丹亭》在2016年翻译出版,当时是被誉为“东方莎士比亚”的明代戏曲家汤显祖逝世400周年,而莎士比亚和西班牙小说家、剧作家塞万提斯也是同年逝世。当我读到这部作品时,立刻就被吸引,因为当时我虽对《牡丹亭》有碎片化了解,但未进行深入研究,我也对其中反映的明后期社会变化很感兴趣。无论从文学角度,还是从理解当时社会的角度,《牡丹亭》毫无疑问都是一部杰作。
另外,我当时还刚翻译完体裁风格完全不同的《金瓶梅》,我想看在同一时期,两种不同的体裁是如何表达爱情的。
中新社记者:西班牙戏剧有700多年的历史,中国古典戏剧从宋元时期算起,也有800多年历史。东西方的戏剧文化交流起源于何时?这种交流对中国戏剧和西班牙戏剧的发展有什么影响?
雷林科:现在有一种说法是“清代前中期中国戏剧在欧洲流行”,我认为这是不准确的。第一部被译成欧洲语言的中国戏剧是元代戏曲作家纪君祥的《赵氏孤儿》,由耶稣会信徒马若瑟翻译成法语,在1735年出版。然而这只是因为《赵氏孤儿》的情节让人想起《圣经》中的一个故事。后来又有几位作家,以这部作品中部分情节为基础,创作了其他戏剧,其中最著名的是伏尔泰的《中国孤儿》。但这些仍是纯粹的西方戏剧,只是以东方为背景增加异国情调,与中国戏剧截然不同。
我认为,直到20世纪初,东亚戏剧形式才真正为西方所知,才能说中国戏剧和西方戏剧之间互有“影响”。当时,来自东亚的戏剧形式以及一些表演者——如梅兰芳——才开始为西方所知,并为西方戏剧提供灵感。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和安托南·阿尔托是两位决定性地改变了现代西方戏剧的戏剧家和戏剧理论家,他们都借鉴了中国戏曲。
当时中国戏剧也被西方现代戏剧的新形式所改变,比如结合了“第四堵墙”的表演惯例以及随之而来的现实主义。“五四运动”时期如茅盾和老舍的戏剧作品就是很好的例子。
在这种互相对照的碰撞中,遥远形式的相遇产生新的事物。只有通过思想碰撞、看待世界方式的交流,才会诞生新事物,才会让我们都变得更好。
中新社记者:你将中国近代翻译家林纾、陈家麟在1922年翻译的《堂吉诃德》中译本《魔侠传》回译成西班牙语。这种另辟蹊径的方式有何意义?
雷林科:2016年,北京塞万提斯学院院长易玛·孔萨雷斯·布依建议我把《魔侠传》翻译成西班牙语。而当时我并不熟悉这本书,我以为这个译本会像《赵氏孤儿》西译本一样,与原作情节完全不同。令我惊讶的是,尽管书名具有中国特色,但译本相当忠实于塞万提斯的原作《堂吉诃德》。
我发现,林纾的译本提供了阅读塞万提斯作品的一个新视角,也有助于强化对堂吉诃德原著的记忆,同时对理解译者使用的一些资源也颇有益处。总之,我认为这是一本非常有趣的读物。
一位西班牙读者告诉我,他认为林纾的译本比原著更有趣。我在翻译过程中“痛并快乐着”,对林纾的崇拜之情更甚。在我看来,时下一些对林纾译本的严厉批评完全没有道理,因为他成功抓住了小说的本质,赋予主角堂吉诃德更多尊严,同时向读者展示了堂吉诃德最浪漫的一面。
中新社记者:以你的经历和观察,近几年西语人群对中国文学作品的接受度与此前有何不同?兴趣点在哪里?
雷林科:在西班牙,过去15年里,人们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以及对整个中国的了解,都增加了很多。这与孔子学院的开设、尤其近年来中国文学界人才辈出有很大关系,如科幻作家刘慈欣、夏笳,西班牙人对其作品耳熟能详。中国文学的传播不在于“中国”,而在于“文学”这种形式,它可以是中国的、美国的、英国的,也可以是其翻译版本。此外,人们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还得益于漫画和电子游戏的发展,其中兼具文学角色的历史人物,如刘备、曹操或诸葛亮,已开始被年轻人认识,他们对这些人物的冒险经历产生兴趣。看到这些游戏和新工具帮助人们更接近历史,进而帮助人们理解未来,是很有趣的体验。
不过,西班牙人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还远远不够,一些难以消除的偏见仍然存在。尽管如此,我认为我们正在一点一点地进步。
·受访者简介·
雷林科(Alicia Relinque),翻译家,西班牙格拉纳达大学哲学语言系教授。
雷林科钻研中国古代文学,笔耕不辍,长期致力于翻译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专著、小说,以及元、明代戏剧家的作品,将《窦娥冤》《西厢记》《牡丹亭》《赵氏孤儿》等中国古典戏剧作品翻译成西班牙语,为增进中西文化交流作出积极贡献。她将中国翻译家林纾的《堂吉诃德》中译本《魔侠传》回译成西班牙语,开辟了“中译再西译”的先河,在西班牙文学翻译界引起很大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