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7月11日电 题:土耳其汉学家吉来:《孙子兵法》如何体现中国智慧?
中新社记者 史元丰
土耳其安卡拉哈兹巴伊拉姆大学(Ankara Haci Bayram Veli University)教授、《孙子兵法》首位土耳其语译著者汉学家吉来近日接受中新社“东西问”独家专访,解密《孙子兵法》里的中国智慧。 今年4月,俄罗斯联邦安全会议副主席梅德韦杰夫在社交媒体上援引《孙子·九变篇》中的一段话解释了俄特别军事行动: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意为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时刻备战才能止战。无独有偶,乌军阵地上遗落的《孙子兵法》再次将东方文明古国的智慧结晶推上热搜。2500多年前的用兵之法竟能被今天俄乌冲突双方吸纳?这部世界上最早的军事著作旨在“促战”还是“避战”?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孙子兵法》是首部从汉语文言文直接翻译成土耳其语的中国经典。为何要翻译此书?
吉来:《孙子兵法》不止在中国很有名,在西方的影响力也很大,是畅销书。第一,《孙子兵法》篇幅较短。第二,《孙子兵法》被翻译成各种语言的历史悠久,这点很像《道德经》。第三,其内容很具吸引力,不只关乎战争之战略、战术,更能折射人性。
很多西方读者对《孙子兵法》的评价是:“一部有2500年历史并揭示了许多原理的著作,令人惊讶的是,在技术进步的今天,这些原理仍然不失其应用价值。”
我自2014年开始翻译《孙子兵法》。当时,我的导师、土耳其第四代汉学家欧钢教授已答应出版社翻译《孙子兵法》,但他译了一部分,由于身体原因停了下来。后来出版社问我能否继续翻译,于是我联系了欧钢教授问其是否可以一起翻译该书?他说:“我很高兴。”于是我们就开始了。
我们约定每周到欧钢教授家,每次连续工作几个小时,查阅资料并充分讨论。当时,并没有从中文直译土耳其语的译本,所以我们希望做成此事,比通过英文或其他语言翻译要更准确和原汁原味。
无论哪一种语言,都是直译更好。通过其他语言转译,可能造成歧义。比如翻译《孙子兵法》,从文言文直接译成土耳其文的过程中,也包含了我对这部作品的理解,这与对英文版的理解肯定不同。
中新社记者:在英文翻译中,将《孙子兵法》翻译为“The Art of War”。在您看来,这是一部有关“战争”的书吗?《孙子兵法》蕴含了怎样的中国智慧?
吉来:《孙子兵法》既是一部兵书,有“用兵之法,全胜为上”这样的军事谋略;也是一部优秀的文学著作,有“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样脍炙人口的名言;还是一部指点为人处事的参考书,有“胜可知而不可为”这样的处世哲学。《孙子兵法》是中国古代文化遗产中的璀璨瑰宝,是古代军事思想精华的集中体现。但我认为孙子的思想是避战。“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所谓,百战百胜,算不上高明;不通过交战就降服敌人,才是高明的。
追溯人类社会史,可见群体之间甚至群体内部不可避免地相互竞争,这种竞争残酷且激烈。在现代社会之前,这种竞争一方面来自地球生物圈“弱肉强食”的生存本能,另一方面则是对匮乏的生存条件和不足的生产能力的回应。
然而战争的苦难不断被反思,全球化促使国际间日益密切的生产、贸易关系,在缩小文化差异的同时也带来包容的价值观念。战争已被平等自主意识趋强的人类,越来越反感、抵制乃至反抗。
孙子的智慧体现在“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即上等的用兵之道是凭借谋略取得胜利,其次是用外交战胜敌人,再次才是用武力击败敌军,最下之策是攻打敌人的城池。攻城,是不得已而为之,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中国先秦逻辑是中国古代逻辑史的高峰,如道家、法家等百余家,《孙子兵法》只是其中一部著作。目前我还没有翻译过墨子、韩非子,希望未来能完成。
有更多的中国经典被翻译到土耳其,这有助于人们更好地了解中国、理解中国智慧。比如西方并没有“道”“君子”“小人”这些概念,所以理解它,注定会打开一扇全新的窗。我翻译的《鬼谷子》在今年出版,第二次印刷已经售罄,也像《孙子兵法》一样在土耳其成了畅销书。
中国有悠久的历史,作为汉学家,我能作出的最大贡献就是翻译更多的中国经典。
中新社记者:今年6月,《孙子兵法》土耳其语翻译已第21次印刷,销量达30多万册,作为欧美各国军事院校都在广泛学习的经典。在你看来,它为何如此受欢迎?
吉来:欧美学者对孙子的评价,涉及到军事战略、人文哲学、商业竞争、体育竞技、人才开发、社会生活等各个领域,尤其是对《孙子兵法》的现代意义给予极高的评价。
此外,有众多名人的推介与口口相传,更使它成为人类世界的经典,而不只是中国的经典。
中新社记者:您翻译过《论语》《庄子》等中文古籍,且正在翻译《红楼梦》,此外您也翻译了《穆斯林的葬礼》《古船》等许多优秀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您如何看待汉学和翻译工作在东西方文化交流中起到的桥梁作用?
吉来:汉学研究和翻译作为沟通东西方的桥梁作用显著,好的文学作品具有“世界语言”的属性。优秀翻译的前提是需要跨越两种文化,既了解本土文化,更理解中国文化,这非常关键,并同等重要。
在翻译中国的文言文经典时,要设身处地。比如孔子生活的年代,或者《红楼梦》所描述那个年代中的环境、提到的东西,现已基本见不到了,所以必须得“穿越”到过去的“现场”研究,再“穿越”回来讲给当下的人听。
此外,翻译中选择经典注释版本作参考也很重要。比如我翻译《论语》,就会参看中华书局杨伯峻先生的版本。杨伯峻是大家,查阅了2500年历史,一辈子研究儒家经典,他的观点对我有很大帮助。
中新社记者:有学者认为,人类的智慧一旦凝结成为知识学术,就成为全人类的共同财富,没有国家与种族之分。您如何理解?如何看待中西文化比较?
吉来:说得好。不论东方或者西方,经典是对于全人类的贡献。这也是我希望将更多中国经典翻译成土耳其语的主要原因之一。
中国文学与西方相比有很多不同,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语言表达、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交往礼仪等等,也正是因此才带来新鲜感,打开了启迪心灵的另一扇窗。
从文学角度讲,共情又是人类共同的特征。因为无论多么复杂的问题、纷争,从情感出发,人类基本都能理解,进而化解隔阂。
受访者简介:
吉来(Giray Fidan),土耳其汉学家、翻译家, 土耳其安卡拉哈兹巴伊拉姆大学(Ankara Haci Bayram Veli University)教授,曾获第十届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青年成就奖。从事中土关系研究,致力于向土耳其介绍中国。他翻译出版的《孙子兵法》是首部从汉语文言文直接翻译成土耳其语的译本,已成为土耳其畅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