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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问·人物丨追忆段晴:季羡林最得意的弟子走了

来源: 意大利侨网  日期:2022-06-20 09:5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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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新社北京6月19日电 题:追忆段晴:季羡林最得意的弟子走了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倪伟

  3月26日凌晨,对抗癌症7个月后,68岁的西域历史语言学家、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段晴逝世。

  一位国际权威的历史语言学家,一位西域天书的破译者,一位季羡林最寄予厚望的弟子,一位大冬天也要穿裙子的爱美女士,一位爱泡健身房的北京老太太……中新社“东西问”访问她生前多位同行好友,试图勾勒出这位大师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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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睛参加学术活动。图片来源: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官网
 

        “没时间绕圈子”

  很多人好奇,段晴到底懂多少种语言。她回答,不要问我懂多少种语言,要问我懂多少种语系。她的学生、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叶少勇数了数:印欧语系、汉藏语系、阿尔泰语系……“这么说吧,从欧洲到亚洲这条路上,除了特别犄角旮旯的,有几个语系她就涉猎过几个。”

  去年,她又攻破了一门“死语言”。中国社科院的胡适档案里发现两份古老文书的照片,文书于1929年在新疆图木舒克佛教遗址发掘出来,用一种陌生的语言书写。90多年后,段晴破解了这两份档案,它来自史书记载的“据史德王国”,而据史德语是一门已死去一千年的语言。

  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朱玉麒说,段晴写的据史德语文书释读文章,对丝绸之路研究、国际历史语言学界来说,是一次小小的地震。文章首先发表在朱玉麒主编的《西域文史》上,有外国学者看到,立刻发邮件联系阅读。

  而这对于段晴,似乎是件小事。

  在朋友眼里,与其学术地位和专业难度相比,她的性格显得过于接地气了。一起外出考察的朋友,总能看到她跟各种路人的合影。在新疆,她用刚学来的几句维语拉着一个老大爷聊天,把老大爷都聊烦了。

  直率是继承自她的导师季羡林。她曾说,“季先生以及恩默瑞克教授等都是非常直爽的人,他们知道时间的宝贵,所以有什么说什么,没时间绕圈子。”

  但她并不粗枝大叶,总会照顾到别人的感受。有一年她带学生去和田考古遗址考察,沙漠露营一夜,被子太薄,所有人冻得够呛。之后很多年里,她经常自责。

        季门弟子

  住院期间,张幸给段晴买了碗豆汁。她平常不爱喝豆汁,那次却很高兴地喝了很多,然后说:以前季先生喜欢喝豆汁,我也给季先生送过豆汁。

  段晴很少流露出感伤,最动容的时刻,几乎都是怀念老师的时候。

  拜入季门是场缘分。1978年她考北大德语系研究生,面试时季羡林在场。当时季羡林正想找一个学德语的学生,就挑中了她。1980年,季羡林时隔30多年重访德国,带上了段晴。他亲自为她争取到奖学金,送她到汉堡大学学习古代于阗语,导师是恩默瑞克。

  段晴曾不无自豪地说,季羡林生前对西域古代语言的布局,现在除了吐火罗语,其他基本都可以开设专业了。她还开拓了更多中亚古代语言的教学,包括佉卢文/犍陀罗语、于阗语,以及其他古代伊朗语,拓展了季羡林时代的版图。

  季羡林曾有意布局,将一批学生送出国学西域历史语言,但最终把这条路走到底并取得丰硕成果的,只有段晴。段晴最后一次见季羡林是2008年6月。那天,季羡林看着她说,段晴,有你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年后,季羡林逝世。

        熔岩喷发

  1980年代后期,段晴刚回国时,没有新材料可供研究,西域历史语言学科处于低潮期。为补贴家用,她曾为一家德国旅行社做地陪,给德国游客当导游,还开过公司。直到2000年后,新疆考古出土的文书陆续投入研究,段晴才迎来学术爆发期。“如积累多年的熔岩,一下子喷发出来。”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会长荣新江形容。

  季羡林带回的星星之火,在段晴的年代开始燎原。

  西域语言,学科上分为印度学和伊朗学。在中国,段晴跟着季羡林学梵语,属于印度学;在德国,她学的于阗语,属于伊朗学。两支语言学脉络汇集,成为她打通中亚语言的基本功。荣新江评价说,丝绸之路发现的梵文、佉卢文、于阗文、据史德文、粟特文、叙利亚文……她都能解读,她是中国丝绸之路考古独一无二的古语言支撑者。

  “如果要给段老师作学术定位,首先,她印度学、伊朗学通吃;其次,她两条线做得都是最核心也是最难的地方,那就是解读。”荣新江对记者说,“这种学问没有功利的意义,但国力强大以后,各国都会养这么一个人。能读懂这些,说明这个国家的人最聪明。咱们国家就养了一个段晴。”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孟宪实说,如今以段晴为旗手,中国西域历史语言研究,已是名副其实的国际第一梯队。一位日本学者来中国开会时,翻着中国学者编的论文集,非常失落地说:你们把事情都做完了。

  段晴说过,唯有对新疆古代语言文字有深入了解和研究,才能认识到新疆古代语言文化发展沿革的真面貌,把新疆古代文明研究作为独立学科来建设。这蕴藏着宏大的学术理想。荣新江感觉到,她在构筑一个古代西域文明研究的独立学科。

        通灵人 破译天书,是种什么感觉?

  德语专业的同事谷裕无法感受段晴的工作,她好奇地问:你破解那些天书的时候,是不是感觉有神助之力?段晴眼睛一亮,太对了!

  2008年,新疆挖玉人在古代于阗地区挖到了五块毛毯,色泽鲜艳,填满奇异的图画,图画间还绣着三个神秘字符。段晴看到照片,认为是于阗特有的丝织品“氍毹”。她认出方毯图案是几大希腊天神,最后的那尊神灵,是苏美尔女神伊楠娜。她继而破解出三个字符,是希腊词与梵语词融合而成的于阗语词,意为“冥洲”——女神伊楠娜的宣言。

  那一刻,她感觉如有神助。

  这是个石破天惊的结论:1500年前的新疆丝织品上,出现了西亚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神话。两河文明中断了,刻在泥板上的《吉尔伽美什》被埋藏在地下,如何证明传到了东方?她挑战着人类迁徙史的经典结论,很多国际专家直言反对。

  段晴自信地说,苏美尔文明出现在氍毹上,总有一天,人类文明历史会因此重写。

  证据不断缀连起来,指向她的设想。最近,哈佛大学教授施杰我提出一个论据:吐鲁番出土的摩尼教《巨人书》里,出现过《吉尔伽美什》史诗中著名人物的名字。这是《吉尔伽美什》流传到新疆的另一个证据。

  没有多种文明、多种语言在脑子里,氍毹很难破解。她曾跟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李肖说,这一代人比上一代人做了更多突破,因为找到了一些不同语言间的规律。但别人无法切身体会,面对这些奇异字符,抽丝剥茧觅得规律,是一种什么感觉。

  去年年末,她在病床上为新书《神话与仪式》作序,这本书详述了她对氍毹的解读经历。文章最后,她写下了生命中最后八个字:生命有限,探索无穷。

        造一座巴别塔

  段晴昏迷之际,几位老朋友去看她。看到她躺在病床上,李肖抑制不住的伤感,“我突然有种感觉,她就像普罗米修斯一样,盗天火的人,泄露了天机,所以要承受很重的代价。”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朱玉麒也说,段晴想要用语言造一座巴别塔,但上天不许。

  去世三天前,她突然醒来,学生们赶紧去看望。她睁不开眼睛,他们跟她逗乐,说给您唱个歌吧,她摇头;剥了个橘子给她闻,她皱起鼻子;他们开玩笑,我们是不是又烦你了,她点点头。“仿佛能感觉到她还像以前那样,故意嫌弃我们,说你们赶紧走吧。”学生张幸说。临走前,他们说,老师您再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吧。她用尽全身力气,睁开了眼睛,看了学生们很久。

  段晴始终没怎么谈论过死亡。只有一次,说起最近几年在开会或出访等场合喜欢穿漂亮裙子,她开玩笑说,那是因为知道自己大限快到了,所以打扮得漂亮点。她大冬天的也喜欢穿长裙,会在网上淘衣服。

  段晴独自品尝着告别的滋味。去年10月,学生们推着轮椅带她回北大,快出西门了,她突然坚持要从东门走。学生又推着她横穿校园,从未名湖边经过。那是她最后一次逛校园。

        “江湖突然就寂寞了”

  段晴逝世半个月后,老朋友们聚在北大的一个四合院里,为她举办小型的追思会。气氛并不哀伤,说得多是开心的回忆。

  荣新江回忆起有一年去苏州开会,公交车的电子播报器一直用苏州话播报“注意安全,从后门下车”。段晴一路走一路念叨:注意安全、从后门下车……尤其对吴语“下车”的发音特别痴迷。很久以后,碰到江苏人、北大中文系教授陈泳超,她还笑嘻嘻地用苏州腔打招呼:“从后门下车!”朋友们觉得,她对语言有着天生的敏感和热爱。“段老师从后门下车了。注意安全。”在一篇缅怀文章的结尾,陈泳超写道。

  段晴总是人群里最活跃的那个。去新疆出差,见到广场上有人载歌载舞,她立马跳起舞来,还让同行的教授拿着帽子收钱。她爱喝酒,白酒一喝就是半斤。“有段老师在,你永远不用担心冷场。”孟宪实说。

  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沈卫荣说,段晴走后,西域研究这个小世界山河失色,江湖突然就寂寞了。

  段晴住院期间,段映虹一直没鼓起勇气去看她,有一天很想念她,就给她打了个电话。“她应该也不希望让大家看到她生病的样子,我想在脑海里保留她最美好的样子。”

  最美好的段晴是什么样的呢?有一年冬天,草木萧瑟,段映虹远远看见段晴一个人站在路边。“哎,我在看鸟儿呢!”段晴笑着跟她说,入神又纯真。这个画面让段映虹永远难忘,“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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