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7月6日电 题:20年,他为何一直寻找坠落的“飞虎”?
——专访美国探险家克莱顿·库里斯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李静
5月15日下午3点,被媒体和公众关注了数天的最后一批“私入”苍山失联者被救援人员找到。共13人的小队,全部安全撤离、下山。他们此行是为了寻找一架“二战”期间在“驼峰航线”上的失事飞机——“中国航空公司60号”(CNAC#60,以下简称“60号”),以及机上的遇难飞行员遗骸。
13人小队的领队、“老兵回家”项目发起人孙春龙在发布的文章中记载:2011年6月,美国探险家库里斯,最终在位于云南大理苍山的马龙峰下,找到了坠机的详细地点,但抵达现场那天,突然下起大雨,寻找被迫中止。
这位名叫克莱顿·库里斯(Clayton Kuhles)的美国探险家,现生活在美国亚利桑那州,20年来一直在独自寻找驼峰航线上的失事飞机,目前已找到27架坠机,确认了279名失踪人员的下落。他在接受“东西问”专访时说,做这一切,只为带英雄飞行员回家。在寻找“飞虎队”坠机的20年里,搜寻“60号”是他印象最深的探险之一,在云南遇到的中国人非常友好和热情,当得知自己正在搜寻曾协助中国抗战的“飞虎队”,“他们尽一切可能提供帮助。”库里斯回忆道。
寻找“60号”
2011年,库里斯前往云南搜寻“60号”,当年的委托人与2022年13人小队的委托人一样,是“60号”副驾驶员詹姆斯的堂弟罗伯特·L·威利特。罗伯特希望找到堂哥的遗体,把他带回家乡安葬。
1942年,日军切断了滇缅公路。为运送国际援华物资,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接受了在中国担任飞行教官的陈纳德的建议,开辟中印空中航线,从援英战略物资中划出100架战斗机,招募了数百名美国志愿抗日青年到昆明。因为机头画着带有翅膀的老虎和鲨鱼队标,这支队伍被当地百姓亲切地称为“飞虎队”,这其中就有21岁的詹姆斯。
中印空中航线是一条从喜马拉雅山脉和缅甸茂密丛林上空开辟出的航线。当时美军各主力运输机机型的最大爬升高度无法超过喜马拉雅山,只能从南面一个山麓的缺口穿过,“驼峰航线”由此得名。但这条航线气候恶劣多变,强气流、低气压经常交替出现,许多飞机被吹离航线数英里,在找到降落地点前就耗尽燃料,或被强风刮撞到山上,或因飞机表面过度结冰而失速坠落。
1942年11月17日,詹姆斯作为副驾驶,与飞行员约翰和一位中国报务员登上了装满锡锭的“60号”,前往印度汀江。飞离昆明1小时后,约翰与中航飞行员罗伯逊通话,说“60号”已结冰严重,询问偏南的航线情况。罗伯逊刚飞过驼峰航线以南的“查理航线”,回复说“查理航线”情况不错,没有看到日本人。这是“60号”留下的最后一次无线电信号,之后便杳无音讯。
库里斯推测,“60号”很可能在通话后转向西南,试图到达“查理航线”,苍山或苍山以南可以作为搜寻的起点。随后,一位名叫克拉克的前美军“二战”飞行员印证了他的猜测。克拉克回忆,当年在飞跃驼峰航线时,曾于苍山西侧看到一架飞机残骸,与库里斯推断的位置极为相近。克拉克说,飞机像C-47运输机,这也正是“60号”的机型。
搜寻经费也终于到位。库里斯表示,20年来对驼峰坠毁飞机的搜寻都由他自筹经费,美国政府和军方从未提供任何支持。2个月搜寻的花费约为15000美元,经费来自中国航空公司的相关协会和委托人家族的捐赠。
2011年9月,库里斯在苍山西侧的几个小村庄找到了7位知晓坠机情况的村民,他们的描述几乎与克拉克一致。经过为期90天的三次搜寻,库里斯终于找到了寻觅已久的“60号”。
机身碎片虽残破凌乱,但他在其中一块残片上辨认出了飞机的序列号。机翼、螺旋桨和发动机等大块残骸早已消失,小块碎片夹杂在大片岩石中间,一直延伸到岩石下面的小溪。飞机坠毁时的巨大冲击力使大部分机体扎进大地,1950年苍山的一次大地震又使落石和碎岩覆盖上来,许多大块金属被深埋在地下约800米之处。
现场没有发现人类骸骨,库里斯认为有两种可能。一是当地村民收集了战士尸骨并将其埋葬,二是受陡峭地形、水力侵蚀和地震的影响,尸骨埋进了地底。要证实推测,需要大中型机械挖掘,并花费大量时间、人力、物力寻找。由于捐赠资金已经用完,库里斯只能暂停对飞行员遗骸的搜寻。
回美国后,听说有中国团队要寻找“60号”,库里斯表达过一起参与的意愿。“如果能再筹集到资金,我愿意随时回到苍山,继续寻找詹姆斯。”库里斯说。
“驼峰”之旅的开端
踏上寻找驼峰的美军战机之路,在库里斯看来只是偶然。库里斯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中期,从小和家人生活在美国科罗拉多州的落基山脉。成年后,他在登山和越野探险中度过了大部分业余时光,登过了几乎所有大洲的主要山脉。当人生进入下半程,他开始重新思考,“我需要为我的登山、探险找到一个更有价值和意义的目的。”库里斯说。
2002年攀登缅甸开卡博峰时,库里斯在一个岩石峡谷里看到一架“C-47”的残骸,“这像是‘二战’时期的”,库里斯琢磨。他取下一些数据板,记录了残骸情况,并把资料带到当时位于仰光的美国大使馆。使馆人员在鉴定后认为,这很可能是“二战”期间在驼峰航线上因坠毁而失踪的美军飞机。
那时,库里斯从未听说过驼峰航线。回到美国后,库里斯查阅了有关资料,参加老飞行员的年团聚活动,听他们讲述驼峰飞行故事。
驼峰航线是世界战争空运史上持续时间最长、条件最艰苦、付出代价最大的空运航线之一。1942年5月至1945年8月,驼峰航线运输战略物资80多万吨,根据美国国防部公布的数字,这条航线上有超过500架美国飞机和1200名人员失踪。在长达800余公里的深山峡谷、雪峰冰川间,一路上都散落着飞机碎片,这些铝片会在阳光照射下烁烁发光。老兵们告诉库里斯,天气晴朗时,完全可以沿着坠机碎片的反光飞行,它们就像牺牲的战友的导航,人们给这条洒满战友飞机残骸的山谷取了个金属般冰冷的名字——铝谷。
“坠落”在山谷的飞机和年轻人,相当一部分未被找回,被标记为MIA(Missing in action),意为在行动中失踪。库里斯认为这不应该,“他们抛下亲人远赴异国为和平而战,应该有人去找他们,找到他们的下落,给他们留在家乡苦苦等待的亲人一个交代。”
2003年,他回到缅甸,将开卡博峰的飞机残骸周围的骸骨、个人物品和印有飞机型号、序列号、制造日期的飞机数据板收集起来,送到了美国大使馆。后者被转移到JPAC(战俘/战斗失踪人员联合核查司令部)的法医实验室,个人物品和飞行员遗骸经DNA鉴定后移交飞行员家属。库里斯参加了其中一位飞行员的葬礼,家属对库里斯说:“60年了,我们一直在等他回家。”这句话让库里斯极为触动,他决心研究前中缅印战区及驼峰航线,搜寻驼峰坠机。
“我会继续下去”
此后的20年,库里斯经常收到驼峰航线失踪飞行员家属的委托。他会先仔细研究与失踪飞机相关的所有事故档案报告,寻找有用线索,例如当时批准的飞行路线、飞机的飞行高度、天气状况以及飞机的无线电通信记录,拟定搜索区域。然后,他前往计划搜索的区域,通过大量走访寻找了解情况的村民或猎人,再将这些人聘为当地向导并寻找残骸。截至今年5月,库里斯已找到了27架飞机残骸,279名失踪人员确定下落。
其中最知名的要数2017年的“尤金回家”。2017年6月,美国佐治亚州政府为“飞虎队”成员、美国空军第十四航空大队上尉罗伯特·尤金(Robert Eugene Oxford),在其家乡康科德(Concord)举行隆重葬礼。葬礼上,美国空军战机编队飞越墓地上空,仪仗队鸣枪,向尤金致敬。那一天,只有不到400位居民的小城却迎来200多位华人,他们专程从各个城市赶来,送别为中国牺牲的尤金最后一程。华人对这段历史的铭记,也是让库里斯最感慨的事情之一。
提到遗憾之处,库里斯说,美国政府和退伍军人组织从未对他的搜寻项目提供任何有意义的支持,“他们从来没有为这些失踪人员的搜索资助过一美元……这个项目本来对他们来说应该是最重要的。”
早在2006年,库里斯已在印度的丛林发现了尤金的遗骸和他所驾驶的“Hot as Hell”B-24解放者轰炸机。但当他回国提交报告敦促有关方面采取行动,却发现军方虽有部门专门处理MIA,实际效率却很低下,差不多10年后DNA比对才完成,尤金的身份才得以确认。
如今,年近70的库里斯还在独自支撑着搜索“驼峰”坠机的项目。去年12月,他前往印缅边境,找到了一架1945年从昆明飞往印度贾布瓦途中坠毁的C-46运输机,机上载有13人。今年秋天,他计划再次前往,寻找那些消失在历史烟尘里的年轻面孔。他看过一本名为《铝迹》(The Aluminum Trail)的书,作者奇克·马尔斯·奎因是“飞虎队”遗孀,调研驼峰航线上的失事飞机40余年,她的丈夫于1945年2月在驾机运送汽油前往昆明途中失踪。这本书给了库里斯很大帮助,除了详细的飞行信息,他至今记得书中收录的一位母亲写的诗:“吾儿安在?吾愿倾一生换一知!是否使命荣达,安赴乐土?或仍盘桓天竺,游荡山林……”库里斯说,“他们的家人需要答案,我会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力有不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