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傅立民:两代美国“知华派”学者间存在对华认知差异吗?

时间:2021-05-31 10:42:09来源: 意大利侨网


        现年78岁的美国布朗大学高级研究员傅立民(Charles Freeman),担任过分管非洲事务的美国助理国务卿、驻沙特大使,但他的外交履历更多还是与中国的“交集”。
 
         1972年,傅立民作为首席翻译陪同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他将尼克松口中的“parallel”翻译成“殊途同归”,得到周恩来的赞扬。尼克松指着他对周恩来说,这将是未来的美国驻华大使。随后,傅立民在驻华公使任上参与了“三个联合公报”谈判、台海危机应对、“熊猫外交”开启,上世纪90年代又以国防部助理部长身份重启中美防务对话。
 
        上世纪80年代初,傅立民是美国国务院极少数相信中国会坚持改革开放的官员。如今,在美国政府强调对华竞争时,他又指出美国很可能输掉与中国的“比赛”,并主张停止贸易战、增加对华接触,将重心放在提升美国自己的竞争力上。
 
        对于傅立民近期关于中美关系的论述,5月11日的中国外交部例行记者会上,发言人华春莹表示,“希望美国政府能够听进去美国国内和国际社会有识之士的正义声音。”

        傅立民近日接受《中国新闻周刊》的独家专访。访谈全文见于5月31日出版的《中国新闻周刊》第997期。现将主要内容摘要如下:
 
        记者:你最近在文章中认为,美国可能会输掉目前与中国的竞争,主张美国应继续保持对华接触政策。但在华盛顿,很多专业人士甚至传统的“知华派”人士,正从支持同中国接触转向支持与中国竞争。如今你在华盛顿是“少数派”吗?
 
        傅立民:我显然是“少数派”。这并不特别困扰我,因为我觉得我是对的,其余人是错的。我知道我说的话在中国和美国听起来不一样。我的观点是,如果美国将“与中国竞争”作为美中关系的一部分,那么我们应该做得很好,而不是犯下错误。
 
       我们需要面对这样的事实:需要更多的投资,需要促进科技和经济发展,需要调整经济结构,使其在内部更具有竞争力。我们绝对不需要搞保护主义,因为那反而会降低经济效率。
 
       但现在美国的大多数人的观点已经变了,大约90%的美国公众对中国持怀疑甚至敌对的态度,中国的情形也差不多,这是过去四五年总体趋势发展的一个顶峰。我认为这是非常不幸的,因为我不认为两国民众真的“感知”到了对方,而是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误解。
 
       这叫“想象的镜像”:我们看着别人,但其实没有看到对方,而是看到了我们自己。我们没有共同的历史,面临不同的情境,自然有不同的观点,但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想象我们在对方的位置上、按照自己的逻辑做出的行为。
 
        记者:中国学界有一种观点,认为“知华派”学者的观点存在代际差异。你这代学者喜欢从历史背景和中国经典中理解中国政府的行为逻辑,但年轻一代更愿意从权力竞争的角度看中国。你的子女中就有年轻一代“知华派”中的杰出代表。你觉得两代美国“知华派”学者间存在这种差异吗?
 
        傅立民:我的观点并非一成不变,但你提到的差异是自然存在的。我初次接触中国时,中国贫穷、脆弱、孤立。我目睹了中国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所有这些问题:国家变得强大,可以保护自己;经济发展取得成功;成为全球经济的核心组成部分。我当年认识的中国已经不存在了。我明白中国是从哪里来的,走了多么远的路,我的看法自然与那些在中国富起来之后才接触中国的人不同。
 
        了解中国的历史很重要。有时候我不同意中国人对自己历史的解读,但我同意,在大多数时候,中国满足于治理自己疆域内的事务,这种“疆域”来自于几千年间形成的自然边界。所以我认为中国不是穷兵黩武的国家,它和冷战中的苏联不同,和近代以来的日本、德国不同,甚至和英国不同。但我想,那些没有亲历过冷战的年轻人,对这种差异的认知可能不那么清楚。
 
        总之我们双方都应该变得更成熟,少关注“面子”,多关注“里子”,多听取有意义的批评建议。

        记者:拜登政府会听取你的建议吗?
 
        傅立民:我认为不会。这和美国的国内政治有关。拜登面对着一个势均力敌的参议院和优势不大的众议院;他赢得了大选,但有将近一半民众没有选择他,甚至不接受选举结果。另一方面,美中关系问题在分裂的美国社会中存在广泛共识,拜登很难在这种情况下改善美中关系。
 
        有没有可能改变,则取决于2022年中期选举。如果民主党人在参众两院取得更大优势,拜登会有更多的空间去改变政策。另外,当这些错误变得明显时——我觉得我们正在犯错误——会有改变的压力。像贸易保护主义这样有损美国经济的政策会受到质疑。
 
        此外,我们会看到越来越多必须与中国进行合作的领域。比如,中国在空间领域的能力令人印象深刻,我们需要有共同的标准去处理太空垃圾、火箭残骸落点等事项。这需要美国、俄罗斯和中国及其他太空活动参与国的共同合作。我想这会成为美中回到深化合作轨道的案例。
 
        记者:所以从较长的周期来看,我们可以对中美关系保持乐观,但在2022年之前,拜登会继续特朗普的对华政策?
 
        傅立民:我很遗憾,但情况就是这样。在大多数领域,这种政策伤害美国比伤害中国更甚。对中国而言,美中之间正在发生的“脱钩”可能减缓中国的经济增长,可能会让中国与西方世界使用的技术标准有所不同,中国可能因此在科技领域被西方世界孤立,当然也可能是西方世界被中国孤立。
 
        有一个古老的笑话:英吉利海峡孤立了英伦三岛和欧洲大陆,但到底是英国被孤立了,还是欧洲被孤立了?我们不知道谁会被孤立。
 
        有一个例外,军事对抗的伤害是双方都不可承受的,因为我们还没有管控局势升级的机制。在美国,有些人主张我们要明确承诺“保卫台湾”,我认为这是错误的,这将鼓励台湾人不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但我们应该鼓励他们为自己负责。他们需要意识到,台湾不是一条船,它紧挨着大陆且无法离开大陆。它的地缘位置决定了不论其实际地位如何,都必须和大陆保持良好关系。
 

        记者:在特朗普的对华政策中,有没有哪些部分,是拜登会在短期之内有局部改变的?

        傅立民:贸易保护主义的问题可能会有改变,因为这显然伤害到了美国人自己,不管是农民还是产业人士。美国商界已经有很多批评的声音,反对延续特朗普时代的政策。
 
        我猜测,随着时间推移,美中之间可能会重新就一些贸易问题进行谈判。拜登的贸易谈判代表戴琪对此有她自己的观点。我想她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不会延续特朗普的方式。但这并不意味着戴琪就会去改变这些政策,关键在于美中之间拿什么来交换。
 
        今天,中国实际上有能力回应一些当年被美方质疑的问题。比如知识产权在中国得到了更有力的保护,因为中国人自己也在大量创造智力成果,需要得到保护,所以政府、法律和司法系统已经改变了。这意味着我们有可能在知识产权问题上达成新共识。虽然这些都算是小议题,美中关系必须这样一砖一瓦地重建,不能突然把它放到什么新框架中。
 
        记者:关于民间往来,美国国会和白宫正在处理的另一件事是《无尽前沿法案》(升级版的名称叫《美国创新与竞争法案》),它会进一步限制中美科研机构及人员的正常合作往来。这将对中美关系产生多大影响?
 
        傅立民:《无尽前沿法案》有一些好的方面,它使美国回归了19世纪到20世纪初期的政策,即政府大规模投资技术研发,然后由私营企业加以利用。我们看到,最近的成功案例是航天产业,政府在私人投资风险太大的情况下进行大规模前期投资,这是很好的模式,我很高兴地看到美国成为模范。事实上,中国的科技发展借鉴了这种模式,也取得了成功,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回归这种大规模投资呢?这是正确的。
 
        但你提到的部分,完全是悲剧。至少从“二战”以来,美国一直是全球科技领域的领导者,取得这一地位的原因是开放,向外国人、外国先进理念及跨国科研合作开放。而现在美国正在限制这些活动,这是不对的。
 
        诚然,美国之前的开放政策推动了中国的科技发展,但现在,当中国有了足够的科学技术人才、工程师和数学家,可以自己进行大规模科研创新时,我们却去切断与中方的科研联系,这是愚蠢的——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就是愚蠢的。
 
        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拜登会考虑来自美国科学界的反对意见。美中双方现在都有国家安全方面的担忧,拜登必须回应这种担忧。现在需要的是找到一条“中庸之道”,以在科技开放与安全问题关切之间达成平衡。我认为我们将努力寻找这种平衡,希望能取得成功。
 
        记者:在较短的时间内,中美关系能达到的最好状态是什么?
 
        傅立民:我能期待的是,我们管控住了分歧,然后花一段时间重新思考我们将走向何方、我们的选择对双方都意味着什么。我不认为目前的分离趋势对任何一方有好处,我们必须要认识到哪些是使我们相背而行的问题。我们需要更多地了解对方,而不是变得更少。我们将从这些关系的扩展中受益。总之,暂停一下,刷新关系。
 
        我看到中国正在努力改善自己的教育体系,大力投资科技和商业环境,这是良性竞争的结果。竞争应该使竞争各方都变得更好,这是我们喜欢竞争的原因。但也有危险的恶性竞争,不是为了自己变得更好,而是为了伤害其他参与者。所以对于中国的发展,我希望美国进行良性、健康的竞争,提高自己的实力,也让中国做自己的事情,不要强加对方任何东西。(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记者:曹然)